许结 || 司马相如文论与武帝朝政治
司马相如文论与武帝朝政治
许 结
摘要:司马相如以文章显汉世,研究者的关注多在辞赋,于政论文甚少论列。读相如有关武帝朝政治的议论文,其《喻巴蜀檄》的开边政略、《难蜀父老》对汉德的构想、《封禅文》于帝国新宗教的建立,均有着鲜明的时代意义与巨大的历史影响。由政论文旁涉于辞赋诸体,颂汉为相如一以贯之的思想,并通过汉武帝的“功业”营造“汉德”,是其当代性的言宣及其精神寄托。
关键词:司马相如;文论;汉武帝朝;政略;汉德;新宗教
DOI: 10.13734/j.cnki.1000-5315.2022.03.023
收稿日期:2022-02-26
基金项目: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“辞赋艺术文献整理与研究”(17ZDA249)的阶段性成果。
作者简介:
许结,男,江苏南京人,三江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,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、博士生导师,E-mail: xujie2801@163.com。
文之时义大矣哉!经纬天地,黼黻造化者……是故两仪,文之体也;三纲,文之象也;五常,文之质也;九畴,文之数也;道德,文之本也;礼乐,文之饰也;孝弟,文之美也;功业,文之容也;教化,文之明也;刑政,文之纲也;号令,文之声也。……方今大汉道跻燧庭,德侪羲轩……昭然乎宇宙之声灵也,粲然乎官府之仪章也,秩然乎朝廷之等威也。(注:王祎著、颜庆馀整理《王袆集》,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,第398页。按:引用时标点略有改动。)
如果出于“文之时义”来看相如辞赋以外的论述文,将其文论置放在武帝朝的政治生态中,则有值得发覆之义。
相如今存议论文字,除《谏猎书》与其“天子游猎之赋”中类似言说,另有三篇值得关注,分别是《喻巴蜀檄》、《难蜀父老》与《封禅文》,皆与武帝朝政治紧密关联。
一 《喻巴蜀檄》与开边政略
在武帝朝,司马相如曾两度出使西南巴蜀之地,一次以皇帝身边郎官的身份前往,为弥补唐蒙出使西南处事不当的过失,一次是以“中郎将”身份仗节前往。前者留下《喻巴蜀檄》,后者则有《难蜀父老》。这两篇重要的议论文均作于相如出使西南时期,而此行又是他唯一一次改变作为宫廷言语侍从献赋邀宠,真正为朝廷施行政略的事务。对此,《史记·司马相如列传》记述很简单:
对相如来讲,这次出使是他人生轨迹上重要的一段历程。大约在武帝元光五年(前130)(注:据《汉书·武帝纪》记载,元光五年(前130年)“夏,发巴蜀治南夷道”。对应相如《喻巴蜀父老檄》文中所言“方今田时,重烦百姓”,可推知相如往巴蜀并作喻父老文当在元光五年秋季。参见:司马相如著、金国永校注《司马相如集校注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,第147页。),唐蒙为迎合武帝的野心,急功近利,在巴蜀地区征调了千余吏卒和两万多民工,日夜修造由今四川宜宾经云南昭通、贵州咸宁、再到昆明的“石门道”,当地有少数民族首领不听调遣,唐蒙就用“军兴法”,即战时军事法,诛杀多名首领,引起了巴蜀地区民众的恐慌,潜伏着“民变”的危险。汉武帝遣派相如往巴蜀安抚百姓,应该是深思熟虑,推测其用意有三:其一,相如为蜀郡人,根系深,人脉广,便于权宜行事;其二,相如是他身边的近臣,以“郎官”出使,仅为皇帝负责,回护其短而彰扬其长,为其职责;其三,相如确有行使政略的才能。尤其是第三点,在相如以檄文告喻巴蜀父老的文字中,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示。
这篇被后世编相如文集者命名为《喻巴蜀檄》(或称《喻巴蜀父老檄》)的文字(注:按:全文载《史记》本传,《文选》题名《喻巴蜀檄》,金国永《司马相如集校注》题名《谕巴蜀父老檄》。),共分三段,也是相如告喻巴蜀父老的三层意思。文中首先告喻蜀地最高长官太守,以高屋建瓴之势彰明“蛮夷”之乱必治,以及武帝即位后平四方、一中国的胆识、策略与作为,接着才批评唐蒙办事的误差。其中称赞武帝开边统一各民族的决心,文笔婉转,却气势雄厉:
由此相如进入他檄文的第二层次意思,紧接“非人臣之节”畅述“人臣之道”,要在“急国家之难”。相如先树立起为国奋不顾身的榜样:
言至此而意未尽,相如在“喻”文的第三段继“非陛下之意”,再强调“陛下之意”:一则是因唐蒙“方今田时,重烦百姓”之过错,昭示地方,以彰显皇帝的恩德;一则是派“信使”(相如自谓)以晓喻百姓解决“发卒之事”,既责斥唐蒙,更在于教喻巴蜀父老,即“让三老孝弟(悌)以不教诲之过”担负责任。可以说,相如巴蜀之行,解决“发卒之事”是实,而喻示教训为虚,观其檄文,则斥责唐蒙是虚,告喻巴蜀官民为实。这其中显示出相如不辱使命且善于文词的高超技艺。刘勰《文心雕龙·檄移》评曰:“相如之难蜀老,文晓而喻博,有移檄之骨焉。”(注:刘勰著、范文澜注《文心雕龙注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,第379页。)虽名称《难蜀父老》,实亦兼含《喻巴蜀檄》的文意。宋人楼昉《崇古文诀·评文》说此文:“全是为武帝文过饰非,最害人主心术。然文字委曲回护,出脱得不觉又不怯,全然道使者、有司不是,也要教百姓当一半不是。最善为辞,深得告谕之体。”(注:楼昉《崇古文诀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,第26页。按:有关论述,可参见:许结《汉代“文术”论》,《文学遗产》2020年第6期。)所言文法得“体”,是一方面,而“文字委曲”与“善为辞”则是另一方面,其中因“术”而彰“用”,是相如常用的手法。
相如为何寓“术”于“文”,要在迎合当时的开边政略。在汉武帝一朝,征东越、伐匈奴、服南粤,包括对大西南诸国的置郡县管理,皆与其大政方针紧密联系。概括起来有两大视点。
第一个视点是大一统思想的主导作用。这一思想最突出地体现在《汉书·董仲舒传》载董氏上“天人三策”之第三策的建议:
这又引出我们说的第二个视点,就是为了集中精力抗击匈奴,武帝朝施行了“欲北先南,经略三越、西南夷”的政略(注:庄春波《汉武帝评传》,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,第156-159页。)。
有关西南诸国,《史记》、《汉书》均有《西南夷(列)传》,可观其大概。所谓“西南夷”,据张守节《史记正义》说,“在蜀之南”(注:司马迁《史记》,第2991页。),也就是相如家乡的更南端的广大地区。对这一片区域,《史记·西南夷列传》开篇就作了简要的介绍:“西南夷君长以什数,夜郎最大;其西靡莫之属以什数,滇最大;自滇以北君长以什数,邛都最大:此皆魋结,耕田,有邑聚。”这是接近蜀地的西南诸少数民族地方邦国,多有城池,其中以夜郎、滇、邛都规制较大。《史记》该传接着记述:“其外西自同师以东,北至楪榆,名为嶲、昆明,皆编发,随畜迁徙,毋常处,毋君长,地方可数千里。”所说的“椎结”、“编发”,皆民族发饰,所谓“随畜迁徙”,即游牧,在古代西南地区有“游耕”的生活方式。由于流动性强,没有“君长”(政权机构),确实存在管理的困难。接着传文又记述更为广远的区域:“自嶲以东北,君长以什数,徙、筰都最大;自筰以东北,君长以什数,冄駹最大。……在蜀之西。自冄駹以东北,君长以什数,白马最大,皆氐类也。”(注:以上所引《西南夷列传》,均见:司马迁《史记》,第2991页。)其中提到的“徙、筰都”与“冄駹”,在当时都是较大的邦国,合前面叙述的各区域,被统称为“巴蜀西南外蛮夷”。
这广袤的大西南区域,正是汉天子远略之地,尤其是与巴蜀郡县邻近的地区,更是宜加管辖与治理,以防范边陲之患。在武帝执政时期,连续出现了几次影响西南稳定的事件。例如武帝因西南地区多次反叛朝廷,曾遣公孙弘前往视察,欲平其情而通其道,公孙弘审时度势,劝武帝先致精力以伐匈奴,暂缓西南之事,结果武帝放下西夷事,仅置南夷夜郎两县一都尉而已。又如元狩元年博望侯张骞出使西域大夏,见市场有蜀布、邛杖,得知“从东南身毒国,可数千里,得蜀贾人市”(注:司马迁《史记》,第2995页。),于是武帝命王然于、柏始昌、吕越人等出使西夷西,欲往身毒国,至滇,被滇王滞留,未能开通前行道路。后来南越反叛,武帝征发南夷兵助战,又因且兰君不愿劳师伐远,聚众反叛,杀了天子使者与犍为太守。迨至征伐南越的战争胜利后,武帝才平南夷为牂柯郡,夜郎也随之入朝,朝廷任命其首领为夜郎王。相继置郡有越嶲、沈犁、汶山、武都等。于是再使王然于以兵威劝喻滇王入朝,直至元封二年滇王始举国降服,西南广大区域得以平定。
居此期间,尤其在武帝欲伐北而先平南的政略指导下,相如初使西南以及所作《喻巴蜀檄》的功用,显而易见。这也就有了他第二次出使西南及发布《难蜀父老》文的缘故。
二 《难蜀父老》与汉德建构
有了初使西南的成功,武帝对相如“复通”道路、开辟“西夷”的建议完全接受。据史书记载,在武帝对解决西南问题举棋未定时,相如提出了具有历史意义的两大建议:首先是反对用武力征服西南,采取和平通商的方法进行互市融通,并建议朝廷派汉人官吏去参加少数民族地区的政权管理;第二是在靠近蜀郡的一些西南少数民族人群聚集区域设立郡县,直接收归朝廷管辖。这两条建议均合武帝心意,于是委派相如为中郎将前往巴蜀及西南地区行使朝廷威权,相如也因此开始了第二次出使西南的征程。
对相如再次出使西南的身份、作派以及蜀地人欢迎的程度,在《史记·司马相如列传》中有着较为详细的记述:
对这篇文章,《史记·司马相如列传》记载“蜀长老多言通西南夷不为用,唯大臣亦以为然”,相如想反驳他们,却因自己身处其境,于是作此文字,“以风天子”(注:司马迁《史记》,第3048页。)。这个“风”(讽)不同于他献赋“讽”皇帝奢侈,而是为了坚定武帝开发西南的决心,完成其一统疆土的政略。如果说他前一篇《喻巴蜀檄》偏重实际事务,则此文更多地提升到政治思想的高度(注:前人对此文颇有评述,如吕祖谦《大事记解题》卷12评相如《难蜀父老》“深陈百姓之苦,以成人君悔过之美”,乃一隅之见。参见:吕祖谦《大事记解题》,《吕祖谦全集》第8册,浙江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,第783页。)。相如此文采取“欲擒故纵”法,以假托蜀中的“耆老大夫”和“缙绅先生”的二十七位弟子之口,诘问使者开头。继以“使者”的长篇大论,宣示汉廷政略,既标举“贤君”(有为之君)理应如何,又彰显“汉德”的意义所在。最后复以诸老弟子(诸大夫)折服其言,唯诺其事而告终。先看冠首文字:
在这篇文章中,最凸显的是一段话语和一大理念。一段话语就是文中传诵千古的名言:
不仅用相如之词,亦取其义,使“非常之人”由衡“贤君”到求“贤臣”,关键是“非常之事”与“非常之功”,这与武帝朝的政治运作是共脉动的。如果我们将相如的提法对应贾谊于文帝朝《上疏陈政事》(亦称《治安策》),虽然也是谈治国理政大事,但其立论“前车覆,后车戒”的警示,故为之痛哭、流涕、太息(注:班固《汉书》,第2237-2258页。),与相如“非常”之说不能同日而语。如果我们再比较与相如同朝为官的东方朔,他在《答客难》中说“水至清则无鱼,人至察则无徒。……明有所不见,聪有所不闻,举大德,赦小过,无求备于一人之义也。枉而直之,使自得之;优而柔之,使自求之;揆而度之,使自索之。盖圣人之教化如此,欲其自得之,自得之,则敏且广矣”(注:萧统编、李善注《文选》,中华书局1977年版,第629页。),其“自得”之论,正与相如反对“拘文牵俗,循诵习传”潜符默契。而综观当朝思想,比较董仲舒与公孙弘,前者于元光元年《举贤良对策》中大谈“天人相与”、“礼乐教化”与“养士”、“求贤”等(注:班固《汉书》,第2495-2523页。),重在“道”,后者于元光五年《举贤良对策》中则强调“因能任官,则分职治”等“八事”为“治(民)之本”(注:班固《汉书》,第2615页。),重在“治”。相形之下,相如之论显然是由“治”而“道”,这也是他《难蜀父老》提出的一大理念,就是由“汉业”观“汉德”。
考“汉德”一词,初由相如《难蜀父老》提出,文中反复强调汉朝皇帝之“德茂乎六世”、“德洋恩普”、“至尊之休德”等,而关键语在论汉武帝功业的一段话:
三 《封禅文》与帝国新宗教
相如两使西南,是他生平从事政务的重要阶段,也成就了关乎当朝政治生态的《喻巴蜀檄》与《难蜀父老》这两篇政论之文。遗憾的是他因“使时受金”而“失官”,虽然不久复职郎署,又做了几年“孝文园令”,其遭受的冷遇造就了他人生中与献赋邀宠完全不同的一面,即“称病闲居,不慕官爵”(注:司马迁《史记》,第3053页。)。也正因为他介乎参与朝廷政治与游离官场俗务之间,于晚年称病闲居茂陵时,又留下了一篇具有极强当朝政教意义的《封禅文》。
有关《封禅文》及武帝经眼的过程,《史记》本传有段记载:
“封禅”词语在先秦就有,但完整讨论封禅之事则始于相如的《封禅文》。例如司马迁《封禅书》引管仲曰“古者封泰山禅梁父者七十二家”(注:司马迁《史记》,第1361页。),相如《封禅文》开篇即谓“略可道者七十有二君”(注:司马迁《史记》,第3064页。),虽亦征引前人之说,却早于史迁书多年。班固《白虎通》引孔子说“升泰山,观易姓之王,可得而数者七十余君”,并彰明其义:“王者易姓而起,必升封泰山何?报告之义也。始受命之日,改制应天,天下太平功成,封禅以告太平也。”(注:陈立撰、吴则虞点校《白虎通疏证》,中华书局1994年版,第278页。)而封禅大典作为国家宗教的礼仪,汉武帝之前多为“虚像”,其后则成为制度,历代传承。封禅作为帝王祭祀天地的大典,具功隆德合的盛世的象征:所谓“封”,指培土,在泰山上培土为坛祭天,以报天之功;所谓“禅”(本作“墠”),指除地,在泰山下的梁父除草辟场祭地,报地之功。相如之所以倡导报天地之功的祭祀大典,实不同于方术诸神祇以及三代的庙祭(祭祖宗),而与武帝朝国家新宗教的建立有关。
考察三代(夏商周)的国家祭祀,以“庙祭”为主,《汉书·郊祀志》记周公相成王时,“郊祀后稷以配天,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。四海之内各以其职来助祭”(注:班固《汉书》,第1193页。),说的是“庙”(如后稷庙、文王庙)。而建立汉代的刘邦作为平民皇帝登基,因不同于前代的尊贵血统,所以在建立国家宗教时不断进行造神活动,虽亦承续秦祀“四帝”传统,而为“五帝”祭祀,但因巫风盛炽(注:详见《史记·封禅书》中有关“梁巫”、“晋巫”、“秦巫”、“荆巫”、“九天巫”、“河巫”等各司神职的记载。),未定一尊。到汉武帝时,因其耽于方术,或祭“神君”,或祀“太一”,是汉初以来造神方式的延续,也可以说是建立国家新宗教的探索。武帝本人信仰的不确定性,并不影响国家宗教建立的进程,董仲舒在《春秋繁露·郊事对》中有关国家祭祀,就有答廷尉张汤问:“所闻古者天子之礼,莫重于郊。郊常以正月上辛者,所以先百神而最居前。礼,三年丧,不祭其先而不敢废郊。郊重于宗庙,天尊于人也。”(注:《春秋繁露》,张世亮、钟肇鹏、周桂钿译注,中华书局2012年版,第566页。有关古代的郊祭,可参见:李学勤《释“郊”》,《文史》第36辑,中华书局1992年版。)以祭天(地)之礼(郊)重于宗庙,以“天尊于人”,是汉代新宗教的重要标志。相如的《封禅文》是从历史渊承与思想价值来倡导尊天敬地的国家祭祀,其中既有对盛世制礼的渴望与提倡,也内涵了对武帝迷恋方士泛神倾向的担忧。
《封禅文》可分为五段文字。首段写轩辕氏前有关封禅的传说,以治世为尚,以逆行为戒,所谓“罔若淑而不昌,畴逆失而能存”。次段自轩辕(黄帝)历述三代,重在由“周”朝而及于“汉”世。其说有二:一是列述圣君所为,如“君莫盛于唐尧,臣莫贤于后稷”,“公刘发迹”,“文王改制”等;二是引述《六经》以证事,如谓“《六经》载籍之传,维见可观”,举例有《尚书》之“元首明哉,股肱良哉”等。从而引出“大汉之德”一节文字,极言符瑞臻至与成功而封禅的意义:
这段文字假托“大司马”进言,颂武帝之功,言封禅之要。所托“大司马”,据《汉书·百官公卿表》,武帝元狩四年(前119)置大司马,加于将军号上,有此尊称者武帝朝仅二人,一是卫青为大司马大将军,一是霍去病为大司马骠骑将军。相如文中假其职以为借重,类似赋家假托人物的写法。在“大司马进曰”的语词中,相如先排比“陛下仕育群生”,“陛下谦让而弗发”,进谓“夫修德以锡符,奉符以行事”,以封禅之事为“天下之壮观,王者之丕业”,所以祈请“陛下全之”,成此盛举。为付诸实行,这段文字的收束处用“前圣之所以永保鸿名而常为移交首者用此,宜命掌故悉奏其义而览焉”的继往圣绝学话语,实开新章。所谓“圣王弗替,而修礼地祇,谒款天神,勒功中岳,以彰至尊,舒盛德,发号荣,受厚福,以浸黎民也。皇皇哉斯事!天下之壮观,王者之丕业,不可贬也”,其中包括因礼敬神、缘神尊德的思想。
继后四、五两段皆收束,第四段以“天子沛然改容”承接“大司马”的话,以“愉乎,朕其试哉”作答,归于“询封禅之事”。这段文字结以诸“颂”文作赞美之意。颂文有五首,或言“甘露时雨,厥壤可游”,或言“万物熙熙,怀而慕思”,或言“般般之兽,乐我君囿”,或言“濯濯之麟,游彼灵”,或言“宛宛黄龙,兴德而升”,皆为祥瑞。后再束以“厥之有章,不必谆谆。依类托寓,谕以封峦”(注:按:《封禅文》以“颂”附“文”,东汉班固《两都赋》系以《明堂》、《辟雍》、《灵台》、《宝鼎》、《白雉》五诗,正是相如文法的嗣效。)。文章第五段收结,以“天人之际已交,上下相发允答。圣王之德,兢兢翼翼也”,喻“兴必虑衰,安必思危”的忧患。
很显然,相如《封禅文》既有感世之忧,更多盛世之颂。朱熹《楚辞后语》批评相如“其将死而犹以封禅为言”乃“亦足以知其阿意取容之可贱也”(注:朱熹撰、蒋立甫校点《楚辞集注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、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,第231页。)。姑不论相如文中讽意,就是颂“汉德”的文字,也是切合当时武帝初盛期招贤俊、尊儒术、兴学校、崇礼乐、溃匈奴、扩疆土的显赫功勋。相如临终遗留下的《封禅文》,是他对盛汉国家新宗教建设的思考,其中核心思想及影响,又体现于王朝后续的宗教事务与汉德由“功业”归于“正统”的问题。
有关《封禅文》的后续事务,《史记·司马相如列传》仅记一句:“司马相如既卒五岁,天子始祭后土。八年而遂先礼中岳,封于太山,至梁父禅肃然。”(注:司马迁《史记》,第3072页。)说的是元封元年武帝率群臣登泰山行封禅大典礼。对武帝行封禅,《史记·封禅书》录有武帝泰山回驾“制诏御史”诏书:
如果说在《难蜀父老》中,相如论“人道”所述“汉德”是基于武帝朝的“功业”,那么在《封禅文》中论“天道”(帝国宗教)所述之“汉德”,又在“功业”之上构设了诸多符瑞,以成就其天道圣统即“汉统”的意识。该文中所述武帝“仁育群生,义征不憓,诸夏乐贡,百蛮执贽”以及“首恶湮没,暗昧昭晢”等功业,无不涂饰以“囿驺虞之珍群,徼麋鹿之怪兽”,“昆虫凯泽”,“乘龙于沼”等瑞兆,彰显“修德以锡符,奉符以行事”的神统与道统。只是相如强调的“汉统”与“汉德”的关系,与西汉中后期因外戚干政、东汉惩“新莽”教训所大倡之“汉统”不尽相同,属于当时朝廷改制中的神道构设,是武帝朝新宗教的体现。《汉书》引录吾丘寿王于武帝朝汾阴得宝鼎群臣恭贺时说:
四 颂汉:文学书写的政治义涵
从相如明确阐发政治见解的文章来看,其文论中对当朝的态度,显然是以肯定与赞述为主的。因为他的生存发展期处在景、武之际,作为言语侍从在武帝朝,亲见武帝早期的改制作为,在开边政策、新宗教的建立,特别是他由武帝功业以论汉德的颂汉思想,无不与当朝的政治发展大势合拍,或者说是武帝朝政治的积极参与者。但是,由于相如是朝廷的文臣,所以对他以赋为主体的文章批评,尝偏于“虚辞”与“讽谏”,尤以“讽谏”为主要精神所寄。究其因,发端于西汉时期司马迁与扬雄的评论。史迁以《诗》之传统衡“赋”,评相如赋作“要归引之节俭,此与《诗》之风谏何异”(注:司马迁《史记》,第3073页。)。扬雄经西汉成、哀乱世,为赋虽效相如,但却无不标明“讽”,其言相如赋“劝百讽一”、“曲终奏雅”等,是属于以己心度前贤的一种批评方式,却掩盖了相如文章“颂汉”的现实性。虽然,相如文章有讽谏意识,如上“天子游猎之赋”及上《谏猎书》,但皆为防“佚游”过度,且常以天子“大奢侈”的自省方法表述,这是回护,而非责难。考查相如作为宫廷言语侍从而有极大的政治抱负,又在于两点。其一,相如非单纯侍文之士,对此,宋人晁说之《扬雄别传》引述扬雄评枚(皋)马(相如)谓:“军旅之际,戎马之间,飞书驰檄用枚皋;廊庙之下,朝廷之中,高文典册用相如。”(注:晁说之《嵩山文集》,上海书店出版社1985年版,第602页。)“高文典册”,才是其擅长之艺。其二,相如文虽用儒家经义,然非儒生,颇似王充所言“文儒之业,卓绝不循”的“文儒”。王充《论衡》梳理汉代学术,提出与经学博士为主体的“世儒”并存的“文人”,且称颂“儒生过俗人,通人胜儒生,文人逾通人”(《超奇》),“论发胸臆,文成手中,非说经艺之人所能为也”(《佚文》),所谓“鸿笔之人,国之云雨也,载国德于传书之上,宣昭名于万世之后”(《须颂》)(注:刘盼遂《论衡集解》,中华书局1959年版,第280、412、406页。)。相如为文正在道与治之间,重在“贵今”、“文德”与“文采”。
如果我们从《封禅文》回溯相如赋“上林”,其假托“亡是公”宣扬朝廷大业与董仲舒倡《春秋》公羊学赞述王朝“一统”思想相近,体现了当时“削藩”与“抗匈”的政略,那么在相如临终的上书中,显然是对王朝新宗教的建立擘画献猷,其思想一以贯之。我们读《子虚赋》中楚王行猎一段,当与《国策》楚王游云梦、结驷千乘类似,而《上林赋》“天子校猎”的描写,全为新造,思想的关键在假托“亡是公”的说话:
这种德政思想在相如的另一篇作品《哀二世赋》(或作《哀秦二世赋》)中得到另一方式的呈现。汉承秦制,却又以秦亡为教训,这到身处武帝朝盛世的司马相如,其观点也是如此。《史记》本传记载他曾侍上出行,“还过宜春宫”(注:张守节《史记正义》引《括地志》:“秦宜春宫在雍州万年县西南三十里。宜春苑在宫之东,杜之南。《始皇本纪》云葬二世杜南宜春苑中。”又按云:“今宜春宫见二世陵,故作赋以哀之也。”参见:司马迁《史记》,第3055页。)旧址,“以哀二世行失”而作此赋。指斥秦政的过失,是汉初立国借鉴的直接教训,其中的代表言论有贾谊的《过秦论》与贾山《至言》中的过秦之说。如贾谊《过秦论》历数秦之所以兴、所以衰、以至所以亡的教训,如谓“秦以区区之地,千乘之权,招八州而朝同列,百有余年矣,然后以六合为家,崤函为宫。一夫作难而七庙隳,身死人手,为天下笑,何也?仁义不施,而攻守之势异也”等言说,兴亡之鉴,人们耳熟能详。其中贾谊又认为,“向使二世有庸主之行,而任忠贤,臣主一心而忧海内之患……天下集矣……则不轨之臣无以饰其智,而暴乱之奸止矣”(注:《贾谊集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年版,第5-6页。),正是承续文帝朝诸臣子进言“俭德”以鉴“秦亡”。相如在武帝朝功德盛时,以“哀秦”为赋,开创这一题材的文学书写,是极有历史意义与思想价值的。对此,《文心雕龙·哀吊》认为:“自贾谊浮湘,发愤吊屈……盖首出之作也。及相如之吊二世,全为赋体;桓谭以为其言恻怆,读者叹息。”(注:刘勰著、范文澜注《文心雕龙注》,第241页。)从文体分类看,这篇文章既属辞赋,又属“哀吊”类,而从文学发展史的角度来看,《哀二世赋》的确是对贾谊《吊屈原赋》的继承。如赋中写道:“持身不谨兮,亡国失势;信谗不寤兮,宗庙灭绝。”(注:司马迁《史记》,第3055页。)这里有两点:一由贾谊之“哀臣”(吊屈)而变为“哀君”(二世),以“持身”与“失势”论,有着更强的“新政”意识;二由汉初的“过秦”转为“哀秦”,前者更多指向秦的暴政,后者偏向于个人的失误。这种思想的转变同样体现在相如开边意识、削藩问题上,他不同于汉初人反对“贪戾而欲广大”,“前车覆,后车戒”,反而强调“非常之人”行“非常之事”的治道。换言之,倘秦二世用贤臣,出新政,又何需“过秦”,又何至于“墓芜秽而不修”,“魂亡归而不食”?以“功业”论,秦汉没有根本的区别。由相如的《哀二世赋》开辟了以赋文“哀秦”的题材,后继者纷纷。可以说,汉代赋家的“建德”观,以及“大汉继周”的德教传统,多与惩秦亡教训相关。
诚如前述,相如倡导“汉德”,基于武帝朝的“功业”。到宣、元之后更重“汉统”,实因“外戚”政治,如清人赵翼论《两汉外戚之祸》说“两汉以外戚辅政,国家既受其祸……推原祸本,总由于柄用辅政,故权重而祸亦随之”(注:赵翼著、王树民校证《廿二史札记校证》,中华书局2013年版,第67-68页。)。由此上溯到对武帝得失的评价,典型的是元、成庙议对“武庙”之尊毁的讨论。《汉书·韦贤传》引录刘歆《武帝庙不毁议》,列举其南灭百越、北攘匈奴、东伐朝鲜、西伐大宛,以及“兴制度,改正朔,易服色,立天地之祠,建封禅,殊官号,存周后,定诸侯之制”,称赞武帝“功德皆兼有焉” (注:班固《汉书》,第3126、3127页。)。如此肯定武帝功业,实与相如的文论衔接,是以“汉业”彰“汉统”。这到了东汉政教昌明期又有了回响,如班固《西都赋》以“乃有九真之麟,大宛之马,黄支之犀,条支之鸟,逾昆仑,越巨海,殊方异类,至于三万里”(注:萧统编、李善注《文选》,第24页。),张衡《东京赋》以“惠风广被,泽洎幽荒。北燮丁令,南谐越裳,西包大秦,东过乐浪。重舌之人九译,佥稽首而来王”(注:萧统编、李善注《文选》,第64页。),表彰天子“王会”礼仪的气象。如果再对应相如《封禅文》中假托大司马言的一段话,即“仁育群生,义征不憓,诸夏乐贡,百蛮执贽,德侔往初,功无与二,休烈浃洽,符瑞众变,期应绍至,不特创见”,这对武帝朝政教的赞美,显然为汉人颂“德”奠定了思想基础。
本文原载《四川师范大学学报(社会科学版)》2022年第3期,第174-184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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